西南联大教授英文藏书偶得记
周末照例去书摊。何曾想到临走时的一次照顾之举竟有意外惊喜。
此前入手了好几本英文书,涉及历史、民族和人类学,另有厚册十六开本《韦氏图解词典》,精装彩页,几乎全新,很中意。中文书淘到由刘小枫策划出版的“柏拉图注疏集”之《理想国》,据说是对勘古希腊语原文译出,号称第一标准译本,我也比较期待。
推车准备离开,路过一书摊,老板对我喊,过来照顾下生意嘛!我说上新的书都看过了,没有想要的。他一边叫我再看看,一边忙着给某女子发语音,让她叫老公,扬声还挺大,把我也逗乐了。我笑着,新的旧的又扫了一遍。发现上周的一本英文书还在,有点破破烂烂,布面的漆都快掉没了,书脊和扉页用胶带贴住,纸张些许发黄,正文有不少勾勾画画。1931年出版,倒是一本老书,康奈尔大学历史系教授写的现代史,也就是胡适先生留学的那所名校。
上周询价,他要二十,我出十块,最后不了了之。今早又问,他要三十,说老熟人的价格,之前你看到了嘛,人家出五十都没卖。我也不想揭穿他,只说刚刚我没在,十块钱我拿走,多了就不要了,勾画太多。他又“老书、老书”嘀咕着,把我放下的书拿在手里翻了翻。我径直去推车,刚走了四五步,听见他喊拿去,我就折回扫了十块钱给他,走了。和遇见的书友闲聊几句,说今早收获不错,最后还带了本旧书,感觉内容可以,当然也没太在意。
回到家,一一检阅战果。轮到这本书,先把作者查一查。卡尔·贝克尔,原来是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啊,中译过来的书还不少,评价也很高。手头这本竟然是其代表作,而且正好1931年初版。我暗自高兴,捡漏了,然后才注意到扉页上的红章。说来也奇怪,没买之前翻了好几次都没留意,却只瞥见十分别扭的几行笔记,些许反感。
印着“皮名举章”四个字,我看到人名的第一反应是,会不会跟皮锡瑞有点关系。但又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,毕竟皮锡瑞是晚清经学大师,他的书我看过,而皮姓少见,脑子里自然而然会冒出他来。于是我检索“皮名举”。天啊!果然是皮锡瑞的孙子,简直不敢相信!我仔细把书翻了一遍,除正文顶部的另一处红章,在扉页前的空白页以及书末最后一页,还各有一处灰色印章,估计是蓝色渐渐褪去。分别是名字的中英文,还有湖南长沙的字样。皮氏就是这里的书香门第啊……
皮名举,1907年生,1927年留学美国,专攻世界史,先入耶鲁,再进哈佛,获博士学位。1935年归国,执教北大,与名教授钱穆并称“钱皮”。1937年随西南联大迁昆明,又与史学家雷海宗齐名,学界称“南有皮名举,北有雷海宗”。1942年回长沙,直至1959年逝世。
根据皮先生的上述履历,推测这本书购于美国留学期间,且是初版,侧面反映出他对当时史学新理念新作品的敏锐洞察。然后漂洋过海回京,又辗转昆明。等他回长沙,书却留在了这里。或许是忍痛割爱、卖书换命也说不定,毕竟那时期的名教授们都过得很艰难。时至今日,也八十一年了。我不清楚期间这本书经历了些什么,至少比我寡淡的人生要丰富且沧桑得多。
从各式各样的勾画看,笔迹有铅笔、钢笔、圆珠笔、甚至水性笔,颜色有红的、蓝的、黑的、灰的、甚至粉红色。我想他的字迹不可能那么小儿科,标注的英语单词连我都认识,身为哈佛博士的他也决不会一一注明,显然这些都不是他的笔记。但书中有一种浅红色的勾画,往往在关键词句或段落下笔,倒很像是大师的风范。
何其有幸,偶得是书!他一生嗜书如命,美国回来除去给祖母治病的一斤西洋参,其余四大木箱子全是书。南迁云南的途中,行李丢了,却庆幸书还在。回湖南时遇雨,他抱着书跑去躲雨,却把行李扔在雨里,任皮夫人在雨中凌乱。直至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书……如今,他的珍藏之一颠颠撞撞流转到我手里。皮先生的家学渊源、哈佛博士、联大教授、史学名家,任意一项都足以吊打当今的一干专家。高尚其风骨,想见其为人……